在乡下，母亲每年都要养几只鸡。
早上，打开鸡窝门，这群鸡便争相恐后地挤出来，煞是招人喜爱，追着你要吃的，奓着翅抖精神的，朝地上拉屎的，还有满地撒欢的，有耐不住寂寞的急着往外跑；公鸡则用自己发现的一点剩饭渣滓，诱惑地咯咯叫着，让母鸡过来吃，看似大公无私，一旦母鸡走过来，公鸡的坏心就达到了目的，就势骑在母鸡的背上，开始压蛋儿，母鸡倒也无所谓，抖抖翅膀就算过去了，一群鸡没多久就会散开各奔东西而去。
农庄的温馨和活力全在于庄子里的鸡鸣狗叫，尤其是大公鸡站在柴垛上的引吭高歌，庄稼人听之舒心踏实。陶渊明在《归园田居》里的诗句说：“狗吠深巷中，鸡鸣桑树颠。”真是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。每到中午，下了蛋的母鸡们“咯哒咯哒”骄傲地叫着，急着给主人报喜，妇女们便满怀喜悦，急忙走向鸡窝捡拾鸡蛋，然后放入瓦罐里攒着，或腌、或留着给自家的小孩子和男人吃。
那时在乡下，可以说只有鸡蛋是乡亲们很好的营养品了，所以，几乎家家养鸡，少则三五只，多则十来只，那个年月大面积的养鸡是不可想象的，庄户人家没有办养鸡场的概念，也养不起。
每到春季，村子里都会过来卖小鸡的商人，不用吆喝，雏鸡的叫声就会把乡亲们吸引，不多时就会围拢过来，开始讨价还价，十只八只地往家买。我的母亲几乎年年要添买几只小鸡，因为那时传鸡厉害，每到春天总会有大量鸡龄不长的母鸡死去，加上，那时买小鸡并不知道是公鸡还是母鸡，不像现在一出壳就能被人们分辨清楚，那时只有长大后才能分辨出公母。
那时的乡下鸡瘟相当厉害，起初，成年鸡打蔫不吃食，没几天就死了，有的母鸡能幸免于难，这样熬过来的鸡，一般在第二年和往后的鸡瘟过来时就不会感染了，成了老母鸡。还有的鸡虽然能幸免于难，但是常会做下毛病，有的走起路来歪着脖子，有的则踉踉跄跄，看着都替它们难受。
每当鸡瘟传过来，母亲养的鸡都要死去几只，没有哪家会扔掉，都要开膛破肚后把内脏全部埋在地下，鸡身就炖着吃。记得有一年母亲养的鸡死了多一半，她很伤心难受，不住地抹泪，饭也吃不下。
“妈，你也吃呀！”我正在嚼一块鸡肉，看到母亲眼里的泪水，就愣住了。
“你们吃吧！”母亲急忙起身去了外屋。
我们几个孩子都大口地嚼着鸡肉，母亲这次一口也没有吃，我们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，不理解大人的心思，能吃上鸡肉这是天大的好事，要不一年中很少能吃上肉，因为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得把正在下蛋的母鸡杀掉。
把一只鸡养大相当不容易，如果买十只小鸡的话，能长大成活的占不了一半，中间的伤耗挺多，小鸡总是感到孤独无助，也许是没有母亲呵护的缘故，总爱跟在人的脚后面，忙碌的大人和不知轻重的小孩子，一不留神就会把小鸡踩死，有时还会被别人家的猫狗偷吃去，加上娇嫩的小鸡得了肠炎，一拉稀屎的话，没几天就会死去，所以，要想把鸡养大确实不容易的。
那年，母亲破天荒地让抱窝的母鸡孵了一窝小鸡。
每年的春天，有些母鸡也许是思念孩子的缘故，也许是天性，总要抱窝，抱窝的母鸡每天红着脸，不停焦躁着，总是在蛋窝里卧着，不吃不喝，不下蛋还占着蛋窝，影响别的母鸡下蛋，母亲总是让我把抱窝的母鸡掏出来，它就奓着翅满院子乱跑，没有多久又去窝里卧着。
母亲也是无奈，好好的一只母鸡不下蛋，损失不少，还要占着蛋窝，有时挤兑其它的母鸡到别人家去下蛋，这个时候，母亲总是叫我们格外地注意其它母鸡的行踪，以防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为了孵鸡，母亲把挑拣大个头的，二十只鸡蛋放在一个篓子里，垫上花秸，把抱窝的母鸡放进去，急于做母亲的鸡这下子是找到了慰藉，急忙卧下去，一动不动，把所有的鸡蛋全部压在自己的身体下面，不吃也不喝，全心全意地孵着自己的小宝宝，那认真劲让人感动。
母鸡一天到晚不离窝，母亲就把吃喝送到母鸡的嘴边，我有时偷偷地凑到跟前看上两眼，母鸡总是很警觉，就会发出“咕咕”的叫声，并把身下的鸡蛋用爪子往怀里搂。
写到这里，我又想起了那个公案：“到底是先有的鸡，还是先有的蛋”的争论。到现在我也不能明了。大概二十天后，一个个小鸡开始破壳而出，这时的母鸡也就不再抱窝了，母亲数了数，有五个没有孵出来，拿在手里，对着太阳照一照，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小鸡没出壳，这样的剩鸡蛋，百姓们叫“照蛋”，实际上就是些没有受过精的鸡蛋。剩下的这五个鸡蛋母亲就煮了让我们吃，这样的鸡蛋不好吃，太硬。
母鸡对小鸡的关怀无微不至，一有危险就把小鸡们叫到了自己的身下，用翅膀护起来。母鸡孵的小鸡成活率相当高，而且长得又快又结实，如果没有被踩死的话，几乎不会生病。
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院子里到处找食吃，有时也跑到街上去，都会被母亲及时地找回来，母鸡总是不停地用爪子刨着烂柴禾，找到能吃的东西，就咯咯地把小鸡叫过来，它们就欢快跑过来争抢，有自己母亲的照顾，小鸡们长得挺快，整个院子里总是见到老母鸡领着一拉流的小鸡从我们的眼前走过，小鸡再也不会跟在我们的后面乱跑了。
一天中午，母鸡带着自己的孩子在院子里的一堆柴草旁歇凉，我的母亲则在屋里糊袼褙，听到母鸡不停地惊恐叫着，母亲本能地跑了出来，只见这群小鸡不住地往自己的母亲怀里扎，由于个头不小了，翅膀已经不能完全地护住自己的孩子了，母鸡全身的毛奓着，头向上仰着，在惊恐中怒视着天空……
母亲看到有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，已从高入云天的空中开始往下盘旋，相对来说已是很低了，就急忙抄起一个木棍，向空中急切地乱挥舞，老鹰在高空中盘旋着，不肯离去，母亲就不停地挥舞着木棍，老鹰见没了机会，绕了一圈后才飞走。
那个年代总有老鹰飞到平原上，有人说是从西边的山里飞过来的，老鹰瞅准目标，一个俯冲，就能麻利地把庄户人家的鸡叼走，这一带家养的鸡每年都能被老鹰捉去不少。只是到了现在，平原上再也见不到老鹰抓小鸡了，不知是不是老鹰的数量减少了，还是另有它因。
俗话说：“猪往前拱，鸡往后刨。”各有各的活法，这些小鸡在自己母亲的精心呵护下，很快就长大了。到了第二年鸡瘟传来时，这窝鸡只有那只被我踩折过腿的鸡染病死了，落下了十一只母鸡和三只公鸡，母亲的高兴劲就甭提了。
母鸡有时也会做出一些出轨的事情，十多只正在下蛋的母鸡，按隔一天一个，计算出一天能拾几个鸡蛋，母亲心里有数，有几天鸡蛋见少，母亲就心生疑窦，怀疑自家的母鸡到别的人家去下蛋了，就想出多种方法治它，比如，关在篓子里，可一旦放出去，还是在外边下蛋，这个毛病总也改不了，我们叫这种鸡为“拉拉蛋的鸡”。
为了摸清一天里有几个鸡要下蛋，母亲就让我连着几天在打开鸡窝时，一个个地把鸡捉住，用一个手指头伸进鸡屁股里面，一摸，有个硬东西，这就代表着今天要下蛋，摸完，然后告诉母亲，一共几只鸡有蛋。母亲就格外地注意着，生怕鸡在外面去拉拉蛋。
这样的方法非常灵准，对那些没有下过蛋的小鸡，在第二年春天，也要摸清情况，估摸着该下蛋了，也一个个将其抓住，用手指头测试鸡屁股眼是不是开裆了，如果鸡屁股眼已开的有两三指宽了，这就预示着这只母鸡很快要下蛋了。
母鸡是庄户人家的指望，当时就有一说：鸡屁股是农民的银行，可见鸡蛋对百姓是多么重要。
就是这样防着，有的母鸡还能溜号去拉拉蛋，对活蹦乱跳的鸡，你再紧盯着，一眨眼的功夫，它就会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溜走。
我们家的邻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，也是我母亲出五服的当家子，他这几年没养鸡，只有一圈的绵羊，但是，他在自家的配房里面还砌有两个鸡下蛋的窝，门上锁，墙根下却有一个母鸡能通过的洞，里面安静舒适，母鸡喜欢这样的环境。因为这一带的庄户人家，家家都没有院墙，出入方便。这天，母亲看见自家的母鸡钻进了这里，她原来没有来过这里，便隔着门缝看到母鸡已经卧在了里面。
母亲就去找这个光棍，他在队上的菜园子里负责种菜，找到他后，他就是不承认，也不愿给钥匙开开门让母鸡出来，这明摆着是在吸引别人家鸡在他这里下蛋，为此，母亲和他就吵了几句。回来后，母亲就用一个竹竿把自家的母鸡捅了出来，还好，鸡蛋还没有下出来。从此，两家就变得有些别扭了，只是母亲把自己的鸡看管得更加严实了。
这年春节过后的一个晚上，一片银白，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去推碾子，未到碾坊，老远就听到碾子咕咕噜噜在响，我跑上前去，只见我家的光棍邻居一个人吃力地推着，我跑回来对母亲说了，母亲楞了一下，然后对我们说：“你们哥俩过去帮着他推会儿碾子吧！”
我和哥哥快步跑了过去，我们也没有说话，扶上碾杠就推了起来。他这时也楞了一下，看清是我们，也没有多说话。母亲过来后帮着他筛面子，他则跟着碾子用笤帚扫外溢的玉面面子。
我们帮他推完，他不好意思地连连说客气话，也要帮我们的忙，母亲说：“大哥，你还没有吃饭吧？你回吧，有两个孩子就够了，只是推几把的糁子，你快回吧！”
我和哥哥把碾子推得飞快，回到家后没多时，光棍邻居敲门来了，手里端着一只大碗，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的羊杂碎。他不善言辞，只说：“这是过年宰得那只羊，吃剩下的，给孩子们吃吧！”
母亲也没过分客气，就收下了。
第二天，母亲起得早，看到邻居在用砖头堵配房的那个破洞。自此，两家又开走动了，我也常过去玩。
养鸡，主要是人们为了获得一些营养，因为平日里不常吃肉，八月十五是庄稼人必过的节日，挺看重这节日的，都会宰上一两只鸡，全家过个滋润的十五，我的母亲虽然节俭，但是每到这个节日总是会杀鸡，让我们解解馋。
李白的诗句曰：“亭上十分绿醑酒，盘中一味黄金鸡。”陆游在《游山西村》吟唱道：“莫笑农家腊酒浑，丰年留客足鸡豚。”可见，鸡肉无论古今都是十分重要的一道待客的佳肴，每当有重要的客人来家时，都要杀鸡款待。
每当春季，柳树刚刚长出绿叶后，一到傍晚，树上就不知是从哪里飞来无数的小黑虫，黑豆样的个头，密密麻麻地爬满树枝，我们叫它“黑波浪虫”，一放学，就和小伙伴们拿着瓶子直奔村外的柳林，每次能逮差不多一瓶子，专门喂那些个爱下蛋的母鸡，公鸡、老的母鸡不能下蛋的，没它们的份，都让我赶到院子外面去。这样的时间要坚持十天半月，如此，那些下蛋的母鸡总能享受到特殊的“美味佳肴”。
如今，母亲老了，我也有了孙子，这两年为了哄着孙子玩，春天都要买上两三只小雏鸡让他喂着玩，等大了也就太脏了，就送给别人，反正不指望着养鸡下蛋吃。
现在，物质丰富了，生活改善了。但是，回忆以往，那温馨有趣的场面还是会在心中不停荡漾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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