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春秋征文】尘世与天堂（散文）

没话找话是莫大的痛苦，但为了与尘世相联系，又不得不说些乏味甚至愚昧的话，那些都不是我想说的。我想说的，要么变成文字，要么寂静腐烂于一处。每天上班透过车窗都会看到一句广告词——书店是尘世的天堂。我时常玩味这话，一句看似剀切中理，又唯美浪漫的话。它促使我对书越发牵肠挂肚，然而这个小城，我居住的小城并没有如我心意的书店，仅有的书店总是缺这少那，除了一架经典名著外，缺少让人惊喜的宝贝。这里的书店已经单薄得不及天堂一角，然而这广告词是吸引人的，书中存在天堂，与尘世琐碎相背离。我多想找个人，对他说出这些话，然而沉默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暗河，我像脱离群体的狼，孤独又警惕地对着尘世以及尘世中的人。书的天堂，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得去，它挂着一块无形的“禁止入内”木牌，多年与书的亲密接触赐予我进入的特权。有人能进，有人不能进，对不能进的人，我只能竭力掩藏书的身影。掩藏得有些刻意，有些无奈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提及书已经格格不入了，尘世不爱听关于书的一切，尘世对书越来越漠然。也有讨喜的书，在尘世活得热热闹闹，精英层虽然对此不开心，但提出的愤懑与不满，也如石沉海般没入尘世的泥垢。我说出一些作家的名字和作品的名字，尘世的人们，对此表现不耐烦，毕竟是个识趣儿的人，针对他们的反映，我选择闭嘴。

我在等待对的人、对的时间、对的场景（比选择爱恋对象更谨慎），将憋了好久好久的话倾筐而出。那个人乐意听我的话，发自内心觉得这些话有意思。那个人也说，我就满脸兴奋听着，时不时应和或者认真地问几个问题。交流已变得急不可待，当每次雨落，每回风起，每朵花开，我都想找到那个人。我们面前放着咖啡或茶都行，索性就坐在书堆里，谈一个通宵，谈到次日清晨也只谈了不到一半，永远不到一半。这种感觉很美妙，如临天堂，似乎看到自己期待已久的光明与未来，说着书说着白日梦，说着爱的无力感，说着孤独的伟大。探讨精英与大众的对抗，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诗的无边无际。

人生之幸，在于我找到了那人，那人不止一个，指代多个，这幸运又因此翻了倍。翠竹下与我分别执书一坐就是一个半日的人；书城里与我在角落一聊就忘记时空的人。他们真的存在，我的思念很深很深，这种深携带了对尘世的抵抗，对生命寻根究底的追问。书中的天堂并不是一个简化了的空间，而是一座充满奇遇的迷宫，我与那人在每一个沟壑处思索意义的衍生与死亡，进入尘世天堂的那一刻，我们不再关心食物是否精美，着装是否时尚，那一刻我们似乎可以忽视很多也原谅很多，然而这种忽视和原谅让我们更轻还是更重，如今还难下定论，但是那一刻确凿缩短了尘世与天堂的距离。

这种幸运的交流根据广告词可将其命名为“天堂的交流”。对“天堂的交流”的渴望，为我们说明孤独需要另一个孤独的陪伴。孤独一生都渴望被人理解，说到底，也许孤独倾尽一生都在渴求喧嚣。当对着尘世无话可说时，我就很想念与我进行天堂交流的挚友，他们会在彼此孤独的一刻告诉你简单的“想念”二字，会跟你说起某个作家、某本书、某个妙不可言的明喻，他们都是坚信尘世里有天堂的人，他们都相信诗与哲学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。他们既天真又严谨，既谦逊又狂傲，他们温柔又易怒，做着尘世认定的无用之功。没有比他们更可爱的天堂交流者，他们会说出一个叫我心照不宣的隐喻，来慰问我们的默契。这默契如此私密，如此对他者高挂“禁止入内”的标示。默契到为彼此取名字，借用狄更斯的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，一本近千页的书，我在好几个乏味课堂上看完，他们也许在某几个风清云淡的午后将它读完，而后我成了大卫，他成了阿格妮丝，她成了佩戈蒂，当然他们很初觉得我像朵拉。我们私密地为彼此设定角色，我们彼此在无数个暗夜读同一本书，无需说话，无需出声，夜夜星辰就是我们交流的见证。此时此刻的沉默，裹上诗意的外衣，变得像天堂一样缥缈美好，这一切都是书的恩赐，是文学的恩赐。

每一次见到青竹与雨都会思念渐生，每一次拿起书，都会想到他们嘴角的笑意：他的温淡，她的桀骜，而我呢，我的不可一世。每一次看书遇到感动抑或不解，都想冲到他们面前，翻开书页，向他们分享或者问询，而他们总是一脸耐心和愉悦，我们同属一个族群，一个对尘世抱持怀疑的族群。

我的不可一世，让我产生超越阿格妮丝的欲望，他的文章让我着迷：有限的文笔，丰富的内容，猜不透的寓意，文章像一张精致绝伦的网，网罗了尽可能多的可能，就算各个内容纵横交织，也能凭借超凡的逻辑与严谨不出丝毫差错，文中不可替代的想象为读者打开了另一个天堂的景象。他并不受人欢迎，很多人觉得他的文字难解，读了几句就不负责任地给他打上晦涩难懂的标签，越来越少的读者去思考了，思考的审美离尘世越来越远，人们习惯了不动脑袋，习惯了千篇一律的文字，习惯了读起来毫无障碍的文字。惠特曼说——唯其存在伟大的读者，方能产生伟大的诗人。听到这句话，我们理应向精英层读者鞠躬。我也想向阿格妮丝鞠躬，他带给我的启示，远不是“先锋”二字所能定义的。将“不易理解”定义为“先锋”，如此样草率的事我不做，有的书读了三四遍也未必能领会其中妙处，是书的问题，还是读者的问题仍然悬而不好解。

回到“书店是尘世的天堂”，这句广告词充满了诱惑与警示，尘世与天堂的距离，也许不止于读书与不读书的距离，还暗含了野蛮与文明的距离。

让我们来个轻松的结尾，狄更斯笔下的大卫和阿格妮丝会手挽着手，对这句广告词发出感叹：确实如此。而佩戈蒂会拖着自己发福的身体叫道：去他妈的书店与天堂，该吃饭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