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冯老师
冯老师一生中很开心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,也就是初中毕业后考上中等师范学校的那一年。那时候他还不叫冯老师,我们姑且称他为小冯。小冯考上师范校,是他那个小山村里的头一茬。就此脱掉农皮,吃上皇粮,这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某年某月,小山村里有人中过秀才,有人中过举人,甚至还有人中过进士,但那是很淡漠的旧事了,淡漠到了语焉不详,就像一张发黄变霉的旧照片,已经分不清那些鼻子眼儿。但是小冯考上师范校却是新鲜的,真实的,滋润的,是一只毛绒绒的鲜桃,香甜的滋味被人长久回味。其中有个话题就是:小冯考上师范在旧时被称作什么?有说称作秀才了,有说称作中了举。意见纷呈,谁也说不服谁。当然,很有学问的要数小冯了,但是小冯不参与争论。他嘿嘿笑着,一副不好意思叨扰大家的样子。
小冯离家上学那天,村人行古礼,鼓了吹,办了酒,给小冯披红带花,鸣锣开道。是为壮行。那场面是热闹的,让人心襟荡漾的。有人哭了。到学校后,一班四十来人,都是全市各个地方的精英,彼此就有些“数天下英雄,唯使君与操耳”的味道。头是昂着的,胸是挺着的,目是正视的。但是这种美好感觉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。师范校的旁边是一所大学,似乎在全国也还有些名气。从那校门里出来的大学生,头并不昂,胸也不挺,目光甚至还有些躲闪,但那一种气质却咄咄逼人,摄人心魄,不可阻挡。小冯他们不免有些愤愤不平了!这些大学生,原本应该比他们差啊!在初中毕业考试分流的时候,中专中师梳理*一遍,第二遍才是高中。所谓大学生,仅仅是比一般高中生略好一些而已,但在素质上,那是差了一个层次的!
从气愤转为气馁是在中师三年行将毕业的时候。到大城市求学三年,很后还是回到这小山村。虽然吃了皇粮,本质却没有变,鸡犬声闻地,茅檐荆篱间,踩泥路,淋山雨,无欲无求,熬寂寞岁月。在一间破教室里上课,在一张破桌子上办公,一次一次打报告,一页一页写请示,呼吁乡上的官老爷们兑现被拖欠的工资,改造将要垮塌的危房。而这些乡上的所谓老爷们,他们竟然全都是高考落榜生!
读师范校的时候,很有些女生向他抛过软眼,但他都瞧不上。他眼界太高,觉得她们俗,太稀松平常,他不愿意把他的爱情轻易消遣掉。可是回到小山村后,却连稀松平常的姑娘也不再有了。婚姻大事不能解决,就此拖到三十岁。很后娶了个村姑。强壮的村姑,实际的村姑,有一股汗味和腐烂的青草味。
然后他的生活就纳入了村人的轨道。上午上课,下午高挽了裤腿进庄稼地里,撅臀,俯腰,扯了衣摆擦汗。很初的时候,还时不时要叹两声气。渐渐地,也能像村人一样,灌粗茶,吸土烟,随地吐痰,对满地的鸡屎和四面漏风的厕所毫不在乎。能和村民斗酒,开一些低俗的玩笑,在与村民的交往中耍一点小机智抢占上风,并从中感受到乐不可支的味道。也许,冯老师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……
二、金老师
乡村学校在一块小山沟里。四面环山。鸟声,蝉声,绿得一碰就往下滴落的树色。环境好得心疼,日子却有些寂寞。上课就上课,上课以后做什么呢?乡村学校的老师们抬了小凳子,坐在门口,说一些没盐没醋的话,有时候又什么也不说,两眼望了一处,发呆。
但是小镇赶场却能带来一些喜色。场不常赶,农历二五八,一月九场。学校离场不远,下课,或者放学,就爱去场上逛一逛,挤一挤,买一些东西,或者什么也不买。我要写的金老师,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场的。金老师从集镇回来,脚步是拖着的。他生得矮小,他手中的肉却很长,再加上一截长长的提绳,这使得金老师走路的时候必须把手臂高高抬起。但是金老师对他手臂的高度仍然不是很有信心,所以一边走,一边总要偏了头去看他的肉,以免肉拖到地上去了。不过这样一个姿势在其他老师看来却未免有趣,总以为金老师是存了炫耀之心。
确实,金老师有炫耀的理由。他买的东西就是比别人便宜,而且好。大家纷纷围过来,眼里布满惊喜。金老师的脸上似笑非笑,一个人在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。老师们却不管他的表情,老师们抢过那肉,忍不住就啧啧称赞,这肉头!这膘口!金老师站在圈外,像个局外人。就有人问价钱,多少钱一斤?四块。什么什么?我五块五啊!有人不信。金老师你吹牛!毛猪还四块五呢,卖肉的会折了本卖给你!不信?不信就不信。金老师一副不想争辩的语气。偏有人要求证,暗中偷偷去问。那卖肉的屠夫笑笑,那是谁呀,“精”老师呢!问的人耍老师脾气了,金老师能买我咋不能买?金老师是钱,我不是钱?好,卖你卖你。屠夫扭不过,捉了刀就割。提回来一扬,我也是四块!金老师走过来,也不开腔,把他的肉捏一捏,告诉他,肉里面包了三两骨头。切开一看,果不其然!那人不高兴了,却还嘴硬,有骨头又怎样?是肉包骨头还是骨头包肉啊?没有骨头还叫猪么?转过身去却暗暗生气。
大家只好服了,纷纷夸金老师会买东西!金老师退到一边,在胸前抱了手,并不开腔。他很耐心地听着别人的赞美之语,一种光彩深敛在眼睛里,绝不流露出来。老师们赞着赞着,动心了,金老师,去帮我割两斤!金老师,我也要两斤!纷纷把钱塞到金老师手里。那先前对他撇嘴的也转过头来,也把钱递过去。两斤,八块钱,不多不少。金老师愣住了,一时间不知所措。手里抓着满把的钱,像攥了一把刺。你已经有了,还要?金老师找不到人说,就说那撇嘴的。还要还要!受了屠夫之骗,刚才还生气,现在却满脸笑容了。金老师好啊!金老师乐于助人!金老师不但肉好,价格还便宜!金老师给逗笑了,乱说!哪里是我的肉?是猪的肉!一边埋了头去市场。
收荒匠来学堂。废书废报废铁废塑料,一毛五一斤。二毛,两毛行不行?不行,两毛我卖给你好了,一毛五。大家讲不过,抬出金老师。金老师确实有办法,很后抬成一毛八。那收荒匠无奈,只得应了。可是嘴上却还不想吃亏,你们老师厉害!厉害!我收过这么多荒,就没有一处能这么讲的!不过你们老师也不容易,工资低,还常常给拖欠。好在你们废纸不少,报纸、文件、学生娃子的作业本,够你们盐巴钱了。放心放心,等会儿我称重的时候,斤两一定拿够。众人先都还津津有味地听着,后来觉得不对劲了,又都纷纷背过脸去,不说话。独有金老师嘿嘿笑,你说吧,嘴巴说干了这里有茶,钱可一分也不能少,我还等着盐巴下锅呢。
三、赖老师
赖老师年纪不大,却被称作“婆婆”。这是把“婆婆妈妈”一词割裂成两截,送了前一截给她。这样喊的有她的同事,也有她的学生。都在背地里,虽然并无恶意。赖老师自己也知道,但她并不反驳。她为人一向谦恭,时时事事总觉着亏欠别人,一些礼貌用词要在她的话语中高频率地出现。
赖老师工作认真。太认真就显得有些过。教导处搞教学业务突击检查,要求老师们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上交相关材料。教导处这一作为,老师们是有意见的:工作总之是在做,虽然算不上很好,但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能够坚持着一以贯之应该很不错了(不是有很多领导来校视察这样说过吗:能在这个穷乡僻壤教书,本身就是一种贡献)。何必还要自己吓唬自己——居然还是这么一个只有领导干部才有资格享用的词语:“双规”。老师们有些愤愤不平了。
赖老师不这样认识。至少从她的表情我们看不出“愤愤不平”的表示。几乎是通知一出,她就把材料拿去教导处了。说“拿”不准确,应该叫“背”。放在一只磨蚀得有些看不到纹理的藤条背篼里(事实上,这个背篼已经伴随她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),背篼里的材料堆成了小山。这一来,教导处又反感了。教导主任原来也是一般老师上去的,对形式主义原本也心存疑虑,但因为在那个位置上了,虽然疑虑,却只能藏在心里。端了架子,走一过场,内心其实也不喜欢太多的材料。但是现在却要面对一座“小山”,还不能做脸做色。闷!
赖老师的认真还有一个事例可以证明:她上课老爱拖堂。要是遇上很后一节课,很后一节就将是没有边界的课。学习辅导啦,纪律整顿啦,思想教育啦,个别谈话啦……孩子们都是山里人,学校离家都很远,回去还得做家务,放学一迟,连家也回不去了。不过孩子们也不好作脸作色,赖老师话多一些,却从来不训人,不打人。费了时间在自己身上,都是为自己好,还使气,哪有这门子道理!再说,回不去,赖老师就供吃的,供住的。几个孩子坐在饭桌前,头碰头围成一圈。赖老师系了围裙,灶上灶下奔忙,间或伸一只水淋淋的手过来指点。一不小心一滴水落到孩子作业上,孩子没有反应过来,赖老师先伸了衣袖去擦。
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赖老师运气特不好,总遇上笨学生。她这么做了,可教学成绩却并不怎么样。所以大家在给她绰号的时候都很干脆,并不打算把“婆婆妈妈”的后一截给她。
赖老师的先生在省会的城市里。虽然是大都市,先生却仅仅为一般的工人,没什么能耐,不能把赖老师调过去。二十多年来,赖老师就一直在这个小山沟里,带着两个孩子。后来他先生下岗了。下了岗,无事可做,宁愿领低保,也不到这个小山沟来帮赖老师带带孩子。原先赖老师每年寒暑假还拖家带口要去都市两次,现在不去了。都说赖老师年轻的时候,在这所学校找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师结婚生子也是可以的,那时候追求赖老师的确实不少。但赖老师眼界太高,那么多爱情的泪水结果都白洒了。
四、通老师
校长从镇上很好的那家酒馆回来。校长是在招待完县上的领导白局长后回到学校的。校长红着脖子脸,摇来晃去,用一根粗壮的牙签夸张地剔牙齿,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校长很兴奋。校长的兴奋是有来由的,一半是酒,一半是与他一起喝酒的人。现在白局长已经心满意足坐上小车走了,可是校长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。他总想着要和谁说点什么。说点什么呢?他也不知道,他就是想说。
常常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像戏中某个安排好的情节一样,这不,校长正要找说话的对象呢,说话的对象就自己寻上门来了。他姓通,一个一天到晚在学校晃来晃去,随时准备接谁话茬的人。今天下来的是白娃儿吧?谁?哪个白娃儿?校长一时没有回过神来,说话有些发懵。他当个什么局长我不清楚,我知道他叫白娃儿。赵县说的。通老师特别强调了一句。赵县昨晚给我打电话,说白娃儿今天要下来检查工作,要我把他招待好,过去陪他喝两盅。校长听得更懵了,他愣愣地望着通老师。你咋不早说,早说我就让你去了……我今天四五节课呢,哪里空来?通老师一边说,一边怪不好意思地扭扭肩膀。校长突然感到心中像是踩倒了一盆冰水,先前的热情稀薄得没影了,他讪讪地低下头,如同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,课还不好说,找教导处协调一下就是了!他嘟囔道。
一种郁闷的情绪在校长心里弥漫开来。理论上讲,校长应该是这个学校的*,他应该处在权力和话语的中心位置上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。有关领导干部的升迁调离,绯闻逸事,内参消息,家常私话,往往不是从校长这里传出去,而是从通老师那里来的。教职员工中一些烦难事棘手事,大家首先想到要找的也不是校长,而是通老师。通老师是个通人,他有大能耐。大家都心照不宣,他的大能耐来自一个做县长的亲戚。至于是什么样的亲戚,有多近的亲缘关系,这又谁也说不清了。不过大伙儿从通老师手中不断把玩的新鲜玩意(比如一盒高级香烟,一只进口打火机,一袋精致的茶叶——说是玩意儿,可通老师要不拿出来,乡村学校的老师们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眼)知道,他和县长很铁。人生四大铁:一起同过学,一起下过乡,一起当过兵,一起嫖过娼。他们属于哪一类?这是通老师很好不愿意抖摆的秘密。
通老师的女儿初中毕业了。通老师的女儿成绩很熊,连三流的高中也没有考上。不过通老师并不着急,他把女儿送去读了中专。这年头,“中专”有个不好的名号,被称为“Y学校”,但是通老师告诉大家,这是赵县让他送女儿去读的,赵县说了,只要读出来,赵县负责安排工作。众人啧啧称赞,各自在心里嫉妒不已,有一个大能耐的关系多好!想自个儿为了儿女的成绩操碎了心,即算是名牌大学出来又怎样,说不定还不如通老师家的“Y中专生”!
三年的中专早读出来,但是通老师的女儿却还一直在家里,没见去哪里上班。而且通老师的女儿显然对通老师有意见,整天耷拉个脸,套件松松垮垮的睡衣,趿两片拖鞋,睡,看电视,和通老师吵。众人不解,问通老师,通老师说,赵县让等等,等机会。不过等不上一年,赵县却满届,去别个县做赵县去了,而通老师女儿还一直待在闺中,众人心里不免暗暗高兴,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。就有人上前指点通老师,你表示没有啊?表示什么?那人把几根指头捏了捏,钱啊!通老师有些气馁,我们是什么关系,还说这个!大伙都笑起来,什么关系?铁关系!现在什么很铁?钱呗!
老年原发性癫痫病症状有哪些江苏治疗癫痫病的医院有哪些?治疗癫痫病的方法是什么?武汉治疗癫痫病的医院哪家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