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玻璃窗,落在客厅的地面和沙发上,也落在我身上。我蜷缩着,一动不动,静听着卧室里妈发出的轻微的鼾声,一种久违的暖弥漫在我心头。如果可以,我愿意剪下这一段静谧的时光,让它缓缓流淌在岁月的长河中。
妈老了,变得爱唠叨。不知是记性变差了,还是和“爱子心无尽,归家喜及辰”类似的心情让她有说不完的话。刚才躺在枕头上,她又从记忆中翻箱倒柜,从村里的新鲜事、奇葩人,说到家里的过往。其实她说的,我不知道的极少,绝大多数都可以完整复述。可我清楚,很多事她是当新闻说给我的。所以,我必须配合,不时表现出惊奇的表情,装作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样子。“顺者为孝”,顺着她老人家的思路,让她尽情倾诉。除了倾听,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。
妈还和年轻时一样爱干净。一盘新式的土炕,炕上铺得平平整整,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散发着香皂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。她平时是容不得家里任何角落有污垢的。就说今天吧,妹妹轮班,我上午回来时,妈正坐在矮凳上,身体一起一伏地用搓衣板搓着自己的衣服。灰白的短发在她的额角跳动着,宛如两朵秋风中的刺儿菜。
“妈,我来洗吧!”我一边把电瓶车停好,一边说。
“不用,我还没老到要你们洗衣服的地步……”妈死活不把矮凳让给我。
无奈,我只好找来另一个洗衣盆,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涤去衣服上的泡沫。
恍惚中,时光倒回到四十年前。我又看到了妈妈面前棕褐色的大铁盆和磨得凹了心的木制搓衣板。一家人的衣服堆在妈妈身边,像一座小山。有我们四姐妹花花绿绿的衣服,有父亲蓝色的中山装,还有奶奶黑色的大襟衣和帅裆裤……“嚓嚓嚓”衣服和搓衣板有节奏的摩擦声,谱写了一支美妙的劳动进行曲。不大工夫,院子里就升起了“联合国的国旗”,大大小小、里里外外,各色的衣裳晾了整整一条铁丝。那时,我们姐妹几人不仅不帮妈妈干活,还在晾晒着的衣裳间钻过来,钻过去,玩捉迷藏。这种行为往往会招来妈一顿呵斥。好在我们也不在乎,或吐吐舌头、或扮个鬼脸,跑到别处,继续玩得不亦乐乎。
“时光很是无情物,离去悄然人不知。”妈妈洗衣的情景恍如昨日。那个美好的剪影,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里,伴随了我四十多年。
“闺女,你早醒了?也不多睡会……”妈醒了。刚才趁妈睡熟,我像小时候一样,提着鞋偷偷走到了客厅。
“好不容易回来陪你一天,睡着怎么陪?”我蜷在沙发上,一如当年蜷缩在炕角,“妈,你还记得你晚上倒瞎话(讲故事),吓得我缩在炕角一动不敢动的那次吗?”
“哈哈……哈……”妈笑了,由于牙齿掉落,嘴里露出几个黑洞,“当然记得,那次我给你们讲的是《王魁负义》,鬼魂报仇的故事吧?”
坐上时光车,我和妈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盘土炕。冬日的夜晚,昏黄的灯光下,妈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:纳鞋底、做鞋帮、钉扣子、打补丁……她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,尤其是抬起胳膊针在头发蹭针的一瞬,构成了一幅动人的剪影,轮廓清晰,线条优美。如今,这幅剪影依然经常在我的记忆中重现,每次都会让我的心潮湿一片。
只有停电的晚上,妈才属于我们。一盏豆大的油灯,吐着红色小火苗在窗台上幽幽跳动着。昏暗的灯影中,爹往火炉里焐了红薯或土豆,妈已经摆开了龙门阵。她讲过的故事,究竟有多少,我根本数不清。《隋唐英雄》《薛仁贵》《济公传》……在妈的故事中,高大英雄的形象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;在妈的故事中,我学会了专注倾听;在妈的故事中,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初一时,我已经可以把历史和语文结合起来思考:唐初李世民勤政爱民,为什么到白居易写《卖炭翁》时,会出现“半匹红绡一丈绫,系下牛头充炭值”的对穷苦劳动人民的掠夺现象。甚至,我会翻着大词典后面的历史朝代去死记硬背每个朝代皇帝的姓名,再按照自己的好恶,给他们分类。是只有初小文化的妈,在我幼小的心田中播下了思考的种子,给我找到了一生探究的方向,以致我在文学和历史的道路上越走越轻松愉快。
而印象很深的一次,是妈给我们讲《王魁负义》。“夜晚,富丽豪华的宰相府内宅,飘来了敫桂英的鬼魂。那魂魄荡荡悠悠直奔相府小姐和王魁内室……”讲到这里,恰好来了一股风,差点把油灯吹灭。我们姐妹几人吓得惊叫出了声,三个妹妹分别钻进了爹、妈和奶奶的怀里。只有我一个人,没地方钻,只好缩在炕角,依着被子,抱了一个枕头,一动也不敢动,仿佛动一下,就会被鬼魂抓走。
“黑灯瞎火,怎么给娃子们倒歇鬼魂?”奶奶有些不高兴,可还没等我们把火炉里的红薯吃完,她却悄悄问妈:“那个王啥的,后来死咧没?”然后自言自语道,“倒歇瞎话也不说完,还让不让俺今晚睡囫囵觉……”
奶奶的话把一家人都逗乐了。正是在妈油灯下的故事中,我知道了做人要讲信义,不能做亏心事。否则夜半是会有鬼魂穿门而入的。
“妈,你哪来那么多故事?我小时候觉得你的肚子里装得都是故事……”
妈被我逗笑了,赶紧捂住露风的嘴:“哪来的?还不是趁你们睡着了,从家里那几本发黄的线装书上读到的,我又没有你现在的本事,自己会编故事,再写出来……”
“还不是妈讲的故事让我上了瘾,你不给我讲了,我只好自己编……”我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耍赖。其实,我早知道了那些故事的来历,家里的几本线装古书也不知被我翻了多少遍。
“闺女,我给你拿几个月饼来,你尝尝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妈已经到了门外。
月饼,月饼,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。中秋节前的几天,妈照例要打月饼。对于平时只能早晚吃玉米面、中午吃高粱面的孩子,月饼,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。吃过午饭,奶奶在簸芝麻,妈在厨房把已经发好的面揉成面团。我带几个妹妹去村外找洋棉花(苘麻)果实。做好的月饼要用洋棉花果实盖一个红红的图案,既是为了好看,也是作为供品必须的装饰。等我们回来时,芝麻簸好了,奶奶把它们放在炒锅里,几分钟就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响声,像过节的炮仗,悦耳动听。等芝麻一出锅,趁热把红糖放进去,再加入一些干炒面,馅就做好了。这时,妈已经把揉好的面团做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剂子。只见她把馅放进剂子里,手快速旋转,很快就从手里转出一个圆球,把圆球放入月饼模子,拍扁,在案板上一磕,一个月饼就做成了。我很喜欢听这“啪”的一声,只要听到模子磕案板的声音,我就知道,接下来就该我大显身手了。我洗干净手,拿起一个洋棉花果实,在用酒浸泡的红纸里蘸一下,郑重其事地把洋棉花果实按在月饼上。月饼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图案,像花朵,又像小姑娘圆丢丢的红嘴唇,正向我发出诱惑的微笑。然后,妈把我盖了章的月饼放到了已经烧热的鏊子上。
一会工夫,整个院子都弥漫在浓浓的香味中了。月饼出炉了,妹妹们顾不得烫手,每人拿一个,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吃起来。我这时也不管给月饼盖章是多么神圣而伟大了,丢下洋棉花拿起一个月饼就啃了一口。热乎乎、香喷喷的红糖芝麻流满了唇齿间,也渗进了我的心里。
妈端来了一盘月饼,有红糖芝麻馅的,有蜂蜜枣蓉馅的;有用奶发面做的,还有用油泼面做的……
“妈,做这么多花样,您不嫌累?想吃啥样的买几个就行了。”我嗔怪着。
“闺女呀,买的月饼里油和糖太多了,腻嘴,孩子们不爱吃……”然后妈如数家珍,一一给我介绍哪样月饼是哪个外孙或外孙女爱吃的。
“妈,你这是赤裸裸的贿赂行为,贿赂孩子们的嘴……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接过月饼,拣了一个白糖核桃仁的,咬了一口。“真好吃!还是小时候的味道。”
“啥嘴巴,还是小时候的味道?怎么可能?我和面时放了牛奶,鸡蛋和蜂蜜,你们小时候有吗?”妈说着又笑了起来。
“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……”妈的电话响了,还是流行的凤凰传奇的歌曲。
“好!好!回来吧,姥姥做好了你们爱吃的月饼,明天给你们做三鲜馅饺子……”不用问,一看妈妈接电话时脸上绽开的葵花纹,我就知道,肯定又是哪个外孙或外孙女明天要来看姥姥了。明天家庭的记忆中,一定会增加几张热闹的、团圆的剪影。
望着妈手拿电话的背影,一首《母亲》在我的脑海中氤氲而成:时光的长河里/你人微言轻/历史的更迭中/你碌碌无功//王侯将相的功绩/谁能记住?/儿女却把母亲的点滴/永远铭记心中
左乙拉西的副作用都有什么北京哪些癫痫病医院好什么是枕叶癫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