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南】门锁

　　 及至现在我才认识了挂在这个村庄上的一把把门锁，我用了几十年的时光才获得了这点认识。现在在这个村庄上到处遛达时，才真正明白了门锁的本来面目，它真的是锁住了好些东西，阻挡了我的进一步进入，我不知道那些屋子里还藏住了什么，我恍恍惚惚在这村庄巷子里逛游时，我的母亲似乎看到了我有些落寞的眼神，她说谁谁一家人走了，离开了这个村庄去外面找活了，谁谁肯定去后山冈上干活去了。我站在一块时光荒芜的空地上，咀嚼着母亲的话，她的声音仿佛扔过来的一把被岁月压扁了的干燥的稻草，干扁但又真实。母亲说出了我苦思冥想半天却疑疑惑惑的东西，门锁已在这个村庄走了几十年才回到它原本的位置。我站在一把门锁前，我知道这是生本大伯家，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家，他因为有了这把门锁才安心把一颗心放置在后山冈上……
　　 我的母亲瞅着我说，你去上屋秋菊家拿把秤子。她笑着看着我，然后又用手舀着簸箕里的白芝麻，她的右腿边还放着一箩筐花生，我看着白芝麻从她的指缝中流出，像道泛光的瀑布，那时一片日光正落在她手中流出的芝麻上，我把大拇指吮在嘴里，我另一只空着的小手向我的母亲伸出去了一半，我就那么站着。我的母亲又笑了，她说，你想吃芝麻呀。她一高兴就总会这么似问非问地来一句。其实，我的母亲是开心的，我晓得。她说，你去拿了秤回来给你吃，你这样子吃不了芝麻的。我记得我好久没有吃芝麻了，队里在榨油房榨油时，好些时候没打芝麻油了，我不知道为什么。那年队里榨芝麻油时，我去榨油房，他们朝我嘴里抹了一把芝麻，那种香气一直留在了现在。
　　 我朝我的母亲走过去，她拍了一下我的手。我晓得我的小手再怎么伸出去也不管用了。
　　 秋菊家的正门正朝着我家的后屋门，一把门锁正挂在门的铁环上，我远远就看见了，我纳闷我的母亲怎么会没看见呢。我极不情愿，磨磨蹭蹭的不想动。我说，妈，她家门正锁着呢。我母亲武汉哪家医院治肌阵挛羊癫疯依旧舀着芝麻，她头也不抬地说，没上锁。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允许我怀疑，像我们村东头铁匠打铁时落锤的声音。我只好奔过去，其实，上屋离我们家屋子不远，也就二十多步，我们家在中间，这个村庄的屋子是依一平缓的坡地而建的，村子中间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溪沟，村子沿溪分两边建，我们家下屋还有仁宝他们一排，我在白天几乎没有看见仁宝他们家的门上锁。但我相信我的母亲，她一定比我有见识。我在奔向秋菊家的路上还是一直想，怎么会没锁呢，分明是一把锁横挂在门环上呀，还有，那把秤放在什么地方呢，不用与秋菊她们家打招呼吗。一个小跑我就到了，我推了下门，门果然就开了，那把门锁根本就没锁，只是挂在一只门环上，远看就仿佛上了锁。好多东西肉眼是不管用的，我后来就知道了一些事情不能只凭经验，经验有时会蒙蔽我们。我推开门然后在墙壁上看了一下，墙壁上依次挂着镰刀、草帽、蒲扇、水壶，我没有看到秤，我又朝门后看了一眼，我一眼就看见秤与锄头、镢斧、铁锹、扁担安静地呆在那。
　　 我后来知道了，门锁在这个村庄完全是个摆设，仿佛一件虚拟物。
　　 在这个村庄仿佛没有什么东西用得上门锁，时光也一样，门锁是无论如何都锁不住时光的。一晃，几年时光就这个村庄的门锁中溜走了，我对这个村庄的物事的认识已经能跟上母亲的步履了。我很早认识的门锁是铜制的，它们大都横挂在门的铁环上，钥匙长长的，像把带弹簧的卡子，开锁时只要把它朝锁孔里一推，咔嚓一声锁就开了。那时，大人们总是把钥匙用根布带绑着别在腰间，多的别上好几把钥匙，他们走在这个村庄的路上，被裹在村里的日子仿佛有了清脆的响声，有的干脆就把钥匙直接放在锁孔里，一根红色带子随风飘舞，非常好看。后来的门锁就换成了弹子锁。
　　 在这个村子里，我转游好些年，我晓得不管这么变，门锁仿佛就是一件弃物，即便是弹子锁，大伙也是把钥匙挂在锁上。
　　 我遵照我的母亲的吩咐，一次又一次进出这个村庄里挂着门锁的门，我已经长高了，我走到每一把门锁面前，都在一刹那就发现了这个乡村的门锁的真相，其实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的，它们总是随时等待着进入，等待着丰收、轻松、笑声……
　　 有次我仔细站在那盯住一把门锁发愣时，队长说，你别琢磨了，这锁有什么用，那是防七、八岁小孩的，大人能防么，一个人大了，锁就不在门上，在心上，晓得么。
　　 我原先很瞧不起我们的队长的，这回他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他的话仿佛一把锁，把我锁在原地不动。我思考了半天，夕阳西下了，黑夜走进了这个村庄，黑色一下了湮没了所有，但一把锁却横挂在心上。
　　 现在，我在这个村庄上转着，时光走了几十年，几十年前我的脚步从这儿迈出，现在又回到原点。站在几近废墟的空地上，我感觉我内心的一堵高墙要塌陷了，我站在那一直想，这把走了几十年时光的门锁为什么今天反而回归到它本原的位置。